那年春天我旅居南京,是日天清氣朗,我一個人從市核心的鼓樓搭了往北郊的公車,在南京長江大橋的南橋頭堡下車,走過近二千公尺的大橋主體到北橋頭堡,再搭橋頭堡的電梯到江邊地面。
我走下防波堤到長江邊上,腳踏方尺沙地,頭頂萬里江天,頓覺有氣吞江山之勢。我曬著和煦春陽,迎著料峭清風,聽著江波拍浪,看著江輪緩行,體驗到的卻又是另一番醉人之景。而上方的長江大橋,則不時傳來轟隆隆的京滬線火車聲。一旁的中學女生戲水摄影,嘰嘰喳喳,彷彿春神落入凡間。
感此情,望此景,我想到了浪漫的《詩經‧蒹葭》:「蒹葭蒼蒼,白露為霜。所謂伊人,在水一方,溯洄從之,道阻且長。溯游從之,宛在水地方」。我看著面前的長江水,幻想著我的「伊人」就在上游的某處,於是便想趁著這大好春景,逆江而上,來個長江之旅,到小時候地舆課本唸過的安徽馬鞍山采石磯。
馬鞍山離南京不遠,在大南京都会圈內,能够當天來回,是個長江邊上的重工業城市。吸引我的,當然不是作為馬鞍山經濟命脈的鐵礦和鋼鐵廠,而是號稱長江三磯之首的采石磯(另兩磯為南京的燕子磯,岳陽的城陵磯),以及市區南邊當塗縣的李白墓園。
隔天,我先從南京的中華門汽車站搭省際大巴到馬鞍山,再從馬鞍山的汽車站轉縣際小巴到采石風景區。我買票進了采石風景區,匆慌忙忙,還沒搞清東西南北,一看到纜車就興沖沖地跑去搭乘。采石磯的遊客零落,幾十部纜車空蕩蕩的,只要我一名乘客。我下了纜車,登上了制高點、翠螺峰之顛的三台閣,登閣頂,眺長江,浩浩蕩蕩,波光灩瀲,清風掠面,无邪地以為采石磯就在我的腳下,甚為满意。想不到後來離開景區,仔細看了門票之後,才發現是烏龍一場,真正的采石磯底子還沒走到!
我發現時已經出了風景區,正在往當塗李白墓園的計程車上,本来浪漫的詩經尋夢之旅,到頭來竟以烏龍作收,心想接下來的李白墓園可不要再錯了。墓園小,但小有小的好處,目標明確,不易出錯。我一下計程車,就看到了「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 李白墓」的石碑,買了票,走進「詩仙聖境」的大牌楼,發現遊客只要我一人,心中竊喜。李白呀李白,今天你已被我獨占,就由我來跟你作伴,讓你一個人不孤獨!
我直奔李白的墳塚,看到時異常激動,一千多年前詩仙的骸骨就在我面前腳下!但稍早的烏龍表情尚未完全平復,我突發奇想,筹算給李白之訪來點纷歧樣的,於是便朝著它大呼「李──白──,我──來──了──」,然後親吻著墓碑上「唐名賢李太白之墓」的每一個字。
我繞著他的墳塚,摆布反覆三圈,邊走邊大聲背誦著他的〈將進酒〉:「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,奔腾到海不復回。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髮,朝如青絲暮成雪。人生满意須盡歡,莫使金樽空對月。生成我材必有用,令媛散盡還復來……」。繞畢,我撫碑扯嗓,再度大呼:「李──白──,我──愛──你──」,然後環視四周,佇立良久。太陽即將西下,墓園關門時間將至,計程車司機又在外頭等我,我離開前,又對著躺在土墩裡的太白先生大嚷:「李──白──,再──會──了──」。
那天的長江之旅以浪漫始,歷烏龍,以搞笑終。李白,你這個楚狂人、謫仙人、撈月人,應該不反對今人我在你西歸的一千多年後,大老遠地從台北到你當塗青山下的墳前,用一種發自內心的敬慕之情、以一種只適合你的獨特体例,來給你请安吧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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