中国诗界自有李白、杜甫,便有“李杜”并称。其成绩之高,影响之巨,鲜有可比者。就连大文豪苏东坡也感慨:“李太白、杜子美以英玮绝世之姿,凌跨百代,古今诗人尽废。”然而,跟着二人的归天,李、杜诗歌的好坏之争,也随之出现。众口一词,莫衷一是,各不相谋,诸多不合。如归纳起来,大致可分为三派看法:扬李抑杜;扬杜抑李;李杜并重。
李白比杜甫大11岁,去世时以诗成名比杜甫早,贺知章见之认为“谪仙人”,唐玄宗闻其名而亲身召见,供奉翰林,“帝爱其才,数宴饮。”(《书·李白传》)杜甫更是屡以诗赞誉,如“白也诗无敌”、“李侯有佳句”、“笔落惊风雨,诗成泣鬼神”等。所以,用今天的话来说,贺知章、唐玄宗、杜甫等都曾是李白的“粉丝”。
然而,自李白谢世,杜甫晚年佳作连连,诗名继起,于是,从中唐到晚唐,便起头有了李杜好坏之争,并呈现了扬李抑杜、扬杜抑李、李杜并重三派看法。
在李杜之后,最后表白杜甫高于李白的人物是元稹和白居易。杜甫的孙子晓得元稹不断喜好杜甫的诗,因而在为祖父灵榇迁葬途中,请元稹为其祖父杜甫写一篇墓系铭。于是元稹在这篇出名的文章中盛赞杜甫,认为李白也不及。他说:“则诗人以来,未有如杜子美者,是时山东人李白,亦以奇文取称,时人谓之李杜。余观其壮浪纵恣,摆去拘束,模写物象,及乐府歌诗,诚亦差肩于子美矣。至若铺陈终始、排比声韵,大或千言,次犹数百,辞气豪放而风调清深,属对律切而脱弃凡近,则李尚不克不及历其藩翰,况堂奥乎!”
白居易虽然有时李杜并赞,但在给元稹的信中也说:“又诗之豪者,世称李杜之作。才矣奇矣,人不逮矣。索其大雅比兴,十无一焉,杜诗最多,可传者千余首,至今贯穿今古,覙缕格律,尽工尽善,又过于李。”元、白诗观不异,二人都从反映民生疾苦、针贬社会败北的角度来评判李杜高下,能够说是最早的扬杜抑李论者。
但他们的概念立即遭到了韩愈的否决与驳倒,他在《调张籍》一诗中说:“李杜文章在,光焰万丈长。不知群儿愚,那用故谤伤?蚍蜉撼大树,好笑不自量。”韩愈与元、白分属两个分歧的文人集团,论诗主意也与元、白分歧,因而对他们扬杜抑李的概念提出了锋利的攻讦,认为李杜的诗文都是“光焰万丈”,同样照射千秋,不容“谤伤”。因而,韩愈能够说是中国最早的李杜并重论者。后顾陶、李商隐、杜牧等多持此论。
唐代帝王多好诗,唐玄宗以外,唐文宗李昂也是凸起的一位,《唐诗纪事》曾评价:“帝好五言,便宜风致多同肃、代,而古调清俊。”就是这位唐文宗,在位时曾公布一份诏书:以李白歌诗、斐旻剑、张旭草书为三绝。自此,晚唐皮日休、吴融、郑谷诸诗人多重李白,吴融曾明白亮相:“国朝能为歌诗者不少,独李太白为称首。”所以唐文宗能够说是中国最早的扬李抑杜论者。
然而,进入宋代当前,唐人三派并存的场合排场被打破了,扬杜抑李的声浪日益增高,逐步占了优势,成为支流,这里面的缘由是多方面的,但确实与几位大人物的影响相关。
此中第一位大人物是欧阳修。他是其时的文坛魁首,政治地位很高,诗、词、散文和学问均可谓一流。他和宋祁在修撰《书》的过程中,进一步确立了杜甫的诗史地位。他说:“至甫,浑涵汪茫,千汇万秋,兼古今而有之,它人不足……甫又善陈时事,律切精湛,至千言不少衰,世号‘诗史’。”唐宋两代皆重史,杜甫在野史中荣获“诗史”的名号,那可是一件大事。
第二位大人物是王安石。他是其时的掌握相,诗文、学问也可谓一流。他于前代诗人最推崇杜甫,曾说:“予考古之诗,尤爱杜甫氏作者。”一次见到杜甫画像,竟然跪拜再三,泪如泉涌,并赋诗一首,暗示“愿起公死从之游”。生前又曾编选李、杜、韩、欧四家诗,以杜甫为第一,李白为第四,尚排在韩愈、欧阳修之下。很多人都不睬解。曾有人问王安石,王回覆:“白之歌诗豪宕超脱,人固莫及。然其格止于此罢了,不知变也。至于甫,则悲欢穷泰,发敛顿挫,疾徐纵横,无施不成……此甫之所以光掩前人,尔后来无继也。”意为李白只要“豪宕超脱”的气概,不知变化,而杜甫知变,气概多样,所以高于李白。宋人还有诗话记录,王安石认为李在杜下,还有一个缘由,就是:“李白诗词迅快,无疏脱处,然其识污下,十句九句言妇人、酒耳。”意义是说,李白诗一气直下,语速太快,不如杜甫平铺直叙,更有节拍感。并且李白诗见识不高,诗中多写女人和酒。王安石是一个有影响的人物,诗、文高手,他这么一说,很多人都跟着扬杜抑李。
第三位大人物是黄庭坚。他是宋代出名诗人,与苏轼并称“苏黄”。又能词。又是宋代最有影响的诗派“江西诗派”的魁首。他曾说:“由杜子美以来四百余年,斯文委地,文章之士,随世所能。精采时辈未有升子美之堂者。”因为他对杜诗的推崇,故“江西诗派”便都以崇奉杜甫为祖。到后来,方回又把江西诗派倡为“一祖三宗”之说,即以杜甫为祖,以黄庭坚、陈师道、陈与义三报酬宗。黄与二陈都是其时诗坛的风云人物,都倡导学杜,承继杜甫的诗风,这就进一步鞭策了扬杜抑李的说法。
除了三位大人物的影响,宋代的两种情况也滋长了扬杜抑李的风气。一个是文学情况。宋代文人地位甚高,很多文人好发谈论,也喜好在诗中谈论。而杜甫曾开以谈论为诗之先河,如论诗绝句(即《戏为六绝句》)等。至韩愈更有所成长。这却颇逢迎宋生齿味,所以宋人如邵雍等多喜以谈论为诗。这种诗风多与杜甫相关而与李白无涉,客观上又扩大了杜诗的影响。另一个是社会情况。宋代积弱积贫,边患严峻,国力远不如唐代强盛。良多文士、诗人、词家,从范仲淹、王安石、苏轼、黄庭坚,到陆游、辛弃疾、陈亮、文天祥,无不伤时感事,感伤时世,而这种沉痛表情,与杜甫的心绪与沉郁顿挫的诗风最为相通相融,故学杜甫者多于李白。
恰是在以上三大人物和两大情况的影响下,两宋期间诗界构成了一种扬杜抑李的场合排场,注杜诗者甚多,《九家集注杜诗》等纷纷问世。宋罗大经曾感伤:“至宋朝诸公,始知推尊少陵。”杜甫地位由此敏捷上升,连宋葛立方也叹道:“则杜甫诗唐朝已来一人罢了,岂白所能望耶?”只要严羽等少数报酬李白打抱不服,倡导李杜并重。他在《沧浪诗话》中说:“李、杜二公,正不妥好坏。太白有一二妙处,子美不克不及道;子美有一二妙处,太白不克不及作。子美不克不及为太白之超脱,太白不克不及为子美之沉郁……论诗以李、杜为准,挟皇帝以令诸侯也。”南宋刘克庄也对扬杜抑李的现象不满,但他不敢说王安石诸公,只说元稹“顿挫太甚”,为李白鸣不服,但严羽、刘克庄等人的呼喊,究竟敌不外王安石、黄庭坚等人的影响力,一时难成天气。直到明代,这种场合排场才有所改变。
明代初期,福建长乐有个叫高棅的人,历时近十年,编选了一部《唐诗品汇》。这是明代影响极大、历时最久的唐诗读本,其时“馆阁之教习,家塾之程课”,多以《唐诗品汇》为教材。也就是说,明代上至朝廷官府,下至村落私塾,多以此书为必读教材。高棅在此书中,对李、杜二家诗根基持并重立场,对二人各体诗的感化、地位,均作客观评述,这就改变了两宋以来扬杜抑李的风气。袁宏道、杨维桢、杨士奇、谢榛多李杜并重。
然而,明代的文学思潮相当活跃,宋人残存的一些影响尚存。王世贞、胡应麟都是明代最有影响力和权势巨子性的诗评家,他们虽然李、杜并举,视二报酬大师,但在频频的阐述与比力中,仍往往会流显露对杜评价略高一筹的倾向。但他们的前辈杨慎却常常借对宋人的攻讦来为李白打抱不服。如他说:“宋人以杜子美能以韵语纪时事,谓之‘诗史’。鄙哉!宋人之见,不足以论诗也!”又说:“少陵虽号大师,不克不及兼善。一则拘于对偶;二则汩于典故……近世有爱而忘其丑者,专取而效之,惑矣!”而王慎中、郑继之、郭子章等一批人,也都“严驳杜诗”,出格是王慎中,凡是宋人对杜诗褒扬处,他多逆来顺受地指出其不足,几乎使杜诗遍体鳞伤,跌到汗青最低。这一环境让王世贞给看出来了,因杨慎是名家,他只好说:“近时杨用修为李偏袒,轻俊之士往往傅耳。”于是也心平气和地对李白褒扬了一番。
除了杨慎、王慎中等,明代为李白抱不服的还大有人在,直到晚明,陆时雍仍愤激不服地说:“宋人抑太白而尊少陵,谓是道学感化,如斯将置风人于何地?放浪诗酒,乃太白本行……何如以此定好坏也?”对王安石以李白诗多写酒与女人而加贬抑的概念提出质疑和攻讦。王稚登以至认为“李能兼杜,杜不克不及兼李。”由此可见,明代人不只李杜并重,倾覆了宋人扬杜抑李的场合排场,并且还有一股扬李抑杜、为李翻案的势力。
因为有了宋、明人的狡辩、比力和阐发,人们对李、杜二家诗的好坏高下、风貌各种,似乎有了更多也更清醒的认识,在原先不合颇大的形态下也日益趋同,逐步告竣了共识。
清初的诗坛牛耳为王士祯,论诗倡神韵说,其《唐贤三昧集》的乐趣多在王维与孟浩然,对杜甫的诗不甚喜好,认为李杜齐名,却不类似,也无所谓李、杜之争。继起的诗坛牛耳为沈德潜,论诗主格调说,其《唐诗别裁集》则以李、杜为宗。其实,清代从贺贻孙、全祖望、贺裳、冯班、赵执信到薛雪、乔亿、响亮吉、赵翼、管世铭、姚鼐、刘熙载等,根基上都持李、杜并重的立场。即便个体人有扬杜抑李或扬李抑杜的倾向与看法,也只是独抒己见,未必过火。如翁方纲《石洲诗话》论李杜之别,即是一例。即便他有扬杜抑李的倾向,也已不是支流。这方面,清人潘德舆有一段话说得较为公允,他说:“前贤顿挫李、杜,谈论分歧,累幅难尽,欧公、荆公持其一端耳。要之,论李、杜不妥论好坏也。尊杜抑李,已非解人;尊李抑杜,尤乖风教。自昌黎不克不及不并尊李、杜,而永叔、介甫欲作翻案,殆亦不自量邪?”潘氏对历来扬李抑杜、扬杜抑李、李杜并重的三派看法作了总结,说出了前二派看法的短处,并盲目地站在韩愈、严羽提出的李杜并重的立场上,只是对欧阳修、王安石的攻讦稍觉锋利了一些。
至于后人注杜诗远多于李白,杜诗注本号称千家,有“千家注杜”之谓,而注李诗者仅几十家,何故相差如斯之大?那是还有隐情的。除了杜甫的诗歌成绩,还由于杜甫诗中充满着故国之思与家国情怀,出格是在易代之际,杜诗中的“每依斗极望京华”、“国破江山在”、“文武衣冠异昔时”、“百年世事不堪悲”、“故国平居有所思”等,尤能唤起遗民和旧臣的思旧之情。即以明清易代为例,不少明代旧臣与遗民每有故国之思,一时不克不及以诗间接表达,便往往通过评注杜诗的方式来加以依靠和盘曲表达。钱谦益、朱鹤龄、金圣叹、仇兆鳌等都是注释杜诗的名家,他们之所以都不约而同地注起了杜诗,生怕几多都与这种依靠和表达相关。久而久之,也就逐步构成了注杜诗者远多于李白的现象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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